扎波洛茨基诗选译

                        陈殿兴

 

                             译者小引

 

扎波洛茨基（Николай Заболоцкий，1903—1958）是苏联时期俄国诗人，1903年生于喀山省喀山县一个农艺师家庭。1920年，离开家乡，进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和历史—语文学系，一年后转学彼得堡赫尔岑师范学院语言文学系。1925年毕业。然后参军服兵役两年。退伍后入国家书刊出版联合公司（ОГИЗ）儿童图书部工作。1929年出版第一本诗集。1938年因被指控以反革命罪判处劳改五年。1944年劳改期满。1946年，恢复苏联作家协会会籍，获准在莫斯科居住。1949 —1952苏联加紧言论钳制，诗人害怕再受迫害，便由创作转向文学翻译。苏共20大揭批斯大林个人崇拜以后，文学界开始解冻，诗人再度开始写诗，1957年出版第四本诗集。，读了这本诗集以后，著名诗歌鉴赏家、评论家、诗人科·楚科夫斯基（1882—1969）1957年6月5日给诗人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说：“我怀着毕恭毕敬的心情给您写这封信，就像给邱切夫或杰尔查文①写信一样。在我看来，毫无疑问，《雁群》《天鹅》《椋鸟，让给我一个小角落 》《失败者》《女演员》《论人脸之美》《晨》《林中之湖》《盲人》《看电影去》《步行者》《丑小丫》《我不在自然界寻求和谐》的作者是真正伟大的诗人，他的创作迟早会被苏联文化作为其伟大成就之一而自豪（甚至可能会违背自己的意愿）。我的这些话，会使某些人觉得是冒失的大错误，但是我用自己七十年的阅读经验对这些话负责。”

楚科夫斯基的预言已变为现实。扎波洛茨基的诗日益受到广大读者喜欢，有许多诗被选入中小学教材，被谱成了歌，许多学者把它作为写论文和专著的对象，文学史也给了他应有的评价。目前，已被译成许多种外文。但译成中文的却寥寥无几。最早翻译扎波洛茨基诗的是我的好友王育伦教授，在他主编的《苏联诗萃》里载有六首。1998年，我应邀到黑龙江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闻讯特意从离会场很远的家里赶来，把这本书送给我——虽然我们此前从未见过面。他的情谊使我终生难忘。

 

 附注：①邱特切夫（1803—1873）和杰尔查文（1743—1818）都是俄国历史上的大诗人。

 

 

        雁群②

 

四月离开非洲

返回故国的岸边，

雁群排成人字形

隐现在蔚蓝高天。

舒展着银色的翅膀

穿越辽阔的碧空，

头雁领着一个不大的雁群

往富饶之乡飞行。

当它们看到下方澄碧的湖水

波光粼粼的时候，

灌木丛里对着它们

举起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一线火光击中了鸟的心脏，

火焰闪了一下就消失，

这伟大群体的一分子

便从高空坠落，不能飞起。

两只翅膀如同巨大哀痛，

拥抱了冰冷的水浪；

呼应着悲愤的嚎叫，

雁群冲到了高高的天上。

只有在星体运行的高空，

大自然才能为赎前愆

使被死亡带走的一切

重新在它们身上再现：

在它们身上再现不屈的灵魂、

崇高的追求和奋斗的意愿；

使前辈应该留给它们的一切

——青春——在它们身上再现。

穿着缀有枪弹的华丽羽衣，

头雁慢慢地沉到了水里面。

朝霞在这水的上边

形成了金色的光点。

1948

附注：

②这首诗里的“雁”原文是ЖУРАВЛИ，俄汉词典译为“鹤”，我的好友王育伦教授也译为“鹤”（见他主编的《苏联诗萃》）。但是排成人字形飞行的，
在各种文献里记载的只有“雁”，而且苏联1958年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影片《ЛЕТЯТ ЖУРАВЛИ》中文就译为《雁南飞》 。因此我把它译成“雁”。

     

        天鹅在公园

公园夏日的黄昏时刻，

人工湖的水面上游着

一只挺秀的天鹅——

美丽少女，野外来客。

 

这雪白的尤物，

充满绚丽美好的憧憬，

在水湾里游着，

划破白桦浅紫色倒影。

 

她的小脑袋像丝绒做成，

她穿的羽衣像白雪一样，

两粒奇美的紫晶

在眼眶里闪闪发亮。

 

明亮的光辉照在

她弯弯的白色脊背上；

她的全身宛如一座

高浪铸成的雕像。

 

园外传来有轨电车刺耳响声，

桥被来往汽车压得吱吱作响。

鹦鹉们收起珠母色尾巴，

大声喊着，像拼命一样。

 

猛兽远远地坐着，

不能离开洞穴前的台面；

驯鹿只能透过稀疏栏杆

看着明亮的清潭。

 

辉煌的世界之京，

高楼一层高过一层，

我们这整座城市

  挤压着小公园上空。

 

像在童话世界里，我们

听到在大墙的尽头旁边

那带翅膀的尤物弹着竖琴

向我们歌唱幸福的春天。

1948

 

 

               丑小丫

                                                 

在玩耍的孩子们中间                                                              

她像一只丑陋的小青蛙。

破旧的衬衫塞在裤腰里，

披散着一头浅棕色鬈发。

嘴角长，牙齿歪，

再加上个不好看的尖下巴。

跟她同龄的两个小男孩儿，

父亲给他们各买了一辆自行车玩儿。

今天他俩没有急着回家吃午饭，

只顾在院里骑车，把她忘在一边儿。

可是她却跟在后面跑着。

别人欢乐，她跟着欢乐，

忘我陶醉，打心里欢喜，

她高呼，她大笑，

完全沉浸在别人的幸福里。

 

她丝毫不知道嫉妒，没有恶念。

她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无比新鲜，

别人觉得无聊，她却兴趣盎然。

看着她，我不愿意想：有一天

她会哭着看到在女伴中间

她充其量不过是个丑姑娘！

我愿意相信：

人心不像玩具那样

能够轻易被毁坏！

我愿意相信：

她内心燃烧着的这圣洁火焰

能战胜她的全部悲惨，

能溶化压在她心头的花岗岩！

即使她长得不好看，

不能以容颜博得人们爱恋，

可是她那纯稚优美的心灵，

已经显露在她任何动作里边。

那么，我就要问：美是什么，

为什么人们那么推崇它？

美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容颜，

还是那在内心里发光的火焰？

1955

    论人脸之美

有的脸像豪华的大门，

那儿任何渺小都使人觉得宏伟。

有的脸像这样一座破草房：

里面煮着猪肝，泡着牛胃。

也有冰冷僵死的脸，

安着铁窗，像监狱。

还有的脸像废弃的塔楼：里面

早就没有人住或者往里看一眼。

我曾经认识过一座温馨的小房，

样子普普通通，并不华丽堂皇，

可是它那小小窗户却向我

喷散出春日的温馨芬芳。

世界真是伟大又美妙！

有一些脸像欢乐的歌，

那阳光一般灿烂的音符

谱成蓝天一般高洁的歌！

  1955 

 

  望火星有感③

像一头喷火怪兽，

你看着我的大地；

对你，从来都不信任，

我不会唱颂歌赞颂你。

不祥的星！我的国家

悲惨年代曾处黑暗之中，

那时你在天上画出符箓，

召唤苦难、流血和战争。

 

当你在村庄上空

挣开惺忪的睡眼，

     我们总是痛苦地猜测

     种种灾难将要出现。

 

 不祥的噩梦成真：

 战争端着枪刺走近，

 进村烧杀掠夺，

 把人们赶进了树林。

 

 枪声炮声，风雨泥泞

 颠沛流离，生离死别。

 痛苦无法忍受，

 人哭得心衰力竭。

 

 嗜血的马尔斯

 深夜抬起了眼皮，

 从湛蓝的天空

 凝视着死寂大地。

 

 不怀好意的阴险神情

 扭曲了他伪善的面孔，

 如同那尊野兽一般的神④

 居高临下俯视黎民百姓。

 

 这尊神建立了几条巨大运河，

 让从没见过的船舶航行便捷；

 还在火星的城市里建立一些

 水晶宫般的候车室令人称绝。

 

  这尊神有智慧和意志，

  但是没有灵魂和心肝，

  他不关心别人的疾苦，

  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可是我知道宇宙里

有一个小小的行星，

那儿住着另一些种族，

他们世代在那儿营生。

 

  那儿也有痛苦和悲伤，

  也有产生贪欲的病根，

  但是那儿人没有失去

  他们拥有的唯一灵魂。

  

 

  那儿金黄色的阳光

  照进黑暗的角落。

  这个可爱的行星

  就是我复活的故国。

1956

 

附注：

③火星，西文名称是Mars（马尔斯）。马尔斯在罗马神话里是战神，战争的象征。这首诗写于苏共二十大批判个人崇拜之后。 放在这个历史背景里，这首诗就很容易理解。

④“那尊野兽一般的神”，我认为是暗喻斯大林——斯大林曾用大量劳改犯开凿伏尔加-顿河运河、白海-波羅的海運河、莫斯科運河，建造了莫斯科地铁——地铁车站富丽堂皇举世无双。

 

 

     在马加丹⑤附近的荒野里

在马加丹附近的荒野里，

埋伏着种种危险和苦难，

在寒气袭人的夜雾里，

他俩走在一辆无座雪橇后边。

这里只有进监狱或进城拉食粮

才能免遭贪得无厌的士兵要挟，

才能躲过一同劳改的盗贼强抢。

他俩穿的呢子短上衣，不能御寒，

这是两个不幸的俄罗斯老汉⑥。

他们边走边怀念着老家温暖小房，

在这遥远的地方，他们日思夜想。

远离亲人，他们内心怆悢；

疲劳使他们弯下了腰，

今夜他们已感到绝望。

生活，在他们头顶的天上

仍在整然有序地演进。

只是那些象征自由的星星

不再俯视这儿受苦的凡人。

奇妙的宇宙神秘剧

在北方的星体上演，

只是它那热情的火

不再温暖冰冷人寰。

暴风雪在人们的周围呼啸，

好像要把结冰的树墩埋上。

看着这树墩，两个快要冻僵的老农，

避开彼此的视线，一同坐在树墩上。⑦

马站下了，活儿干完了，

致人死亡的工作即将完成......

甜蜜的瞌睡把他们拥抱起来，

哭泣着把他们带往那遥远的故乡。

看守再也追不上他们了，

劳改营警卫再也不能把他们抓获。

只有马加丹上空的星星

在他们头顶的上空闪烁。

1956

 附注：

⑤马加丹是马加丹州首府，马加丹州地处鄂霍次克海北岸克雷姆高原，气候恶劣 。斯大林时代是东北劳改营（Севвостлаг）所在地。这首诗写于苏共20大以后。

⑥这里写的是两个被劳改的富农。苏联1930年代消灭富农阶级时富农一律被判10年劳改，苏德战争开始后又一律增加10年。富农跟强盗匪徒在一起劳改，
经常受到后者欺凌，只有被投入劳改营监狱或被派进城去拉食粮才能得以避免。

⑦身心遭受到难以忍受的折磨使他们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他们决定坐在树墩上冻死。他们避开彼此的视线，可能因为他们是基督徒，而基督教义是谴责自杀的——他们为自杀感到羞愧。